1月17日的北京很冷。寒风挟着肃杀之气敲打着我的面庞,冷痛之感驱走了梦意。赶到八宝山革命公墓是九点一刻,人已经来了不少。我按着指点放好花圈,然后,不由得怯怯地回望了一眼,老人静卧在鲜花松柏之中,像一座山。
去年秋天,邓广铭先生在友谊医院住院,我去探望时他还记得两年前我曾去北大拜访过。可是他躺在病床上说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心头震颤,他说:“上次见面是在家里,这次是在医院,下次不知道是不是还在人间。”此言果成谶语。短短三个月,邓先生与我们就阴阳两界了。老人当时平躺,头略向右侧,伸着手清清楚楚地说的那句话,那姿势那眼神,我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。
1995年3月,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,我去北大拜访了邓先生。当时我刚刚在《中华读书报》上读到红娟写的邓先生的“人物故事”,叫做“严楔其学,苍柏其人”。此前,更因为在《光明日报》上读到过邓先生关于出版《四库全书》存目之书的文章,而对邓先生极怀景仰之情。那天老先生谈兴极好,从下午四点一直聊到八九点钟,中间老先生用餐,我自己去楼下的小餐馆糊弄点儿吃的。老人爱怀旧,所以那天谈的也多是三四十年代的旧事,包括他与周作人的交往,还有胡适任北大校长时处理学生运动的态度,当然也不免又谈到《四库全书》存目之书的事情。但不论往事时事,邓先生都谈得清楚明确,并无暧昧之语。那天我手头没有带录音机和笔记本,只好在一份《中华读书报》上猛记。那天还有一大收获,是得了一本邓先生签名的《稼轩词编年笺注》。两个月后,我给邓先生送去一本刚出的《读书》杂志,又长谈了一次。
去年那次,邓先生在病榻上也送我一本书,是最新出版的《邓广铭治史丛稿》。老先生起坐很不方便。支好小桌子、摆好书之后,老人握着笔又写不成字,因为手抖得厉害,他女儿握着他的手也不行。他写得那么吃力,像个刚会写字的儿童。中间停下来歇一歇的时候,他抬起头望着我们笑笑。十来个字足足写了一刻钟,而且笔画弯曲,字不成形。托我带给另一位教授的书,干脆由我代笔写好题词,邓先生只签个名。那天是10月9日,星期四。那天,我亲眼看到一位九十高龄的学者从容地、极慢而又极快地走向生命的终点。
当年,邓先生的《〈宋史·职官志〉考正》发表,陈寅恪先生为之作序云:“《宋史》一书,于诸正史中,卷帙最为繁多,数百年来,真能熟读之者,实无几人。更何论探索其根据,比较其同异,藉为改创之资乎?邓恭三先生广铭,夙治宋史,欲著《宋史校正》一书,先以《宋史职官志考正》一篇,刊布于世。其用力之勤,持论之慎,并世治宋史者,未能或之先也。寅恪前居旧京时,获读先生考辨辛稼轩事迹之文,深服其精博,愿得一见为幸。”“是其神思之缜密,志愿之果毅,逾越等伦(指此《考正》)。他日新宋学之建立,先生当为最有功之一人,可以无疑也。”
时隔半个多世纪的现在,我们却正在告别。
在这本《邓广铭治史丛稿》的自序中,邓先生引述章学诚的话来表达自己的学术追求,即所作撰述,力求“抒一独得之见,标一法外之意”,而绝不“奄然媚世为乡愿”。在《关于宋江的投降与征方腊问题》、《读〈漫谈辛稼轩的经济生活〉书后》,以及《〈辨奸论〉真伪问题的重提与再判》等文中,我们都可以看到邓先生不苟且,不暧昧的学术品格,对历史负责的学术精神,以及实事求是、从善如流的大家风范。也正如邓先生所言,他即使是写通常被看做酬世之作的序文,也不敷衍塞责,而是作为一个研究课题严肃认真地对待。现在,既有“独断之学”、“考索之功”,又有学术良知如邓先生者大概越来越少了。这样一批各学科领域的开创者和顶尖人物的渐次退场,对我们而言不仅是一种有形的损失,还更象征着一种精神的告别。这不能不使后辈学人的内心感到空虚。
当我们鞠躬向一位九十高龄的学者告别的时候,他也带着某种也许是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具备的东西在向我们告别。从此以后,有些问题必须我们自己解决了。